马克思与皮凯蒂,关于分配问题的比较阅读
(原标题:马克思与皮凯蒂,关于分配问题的比较阅读)
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把他研究21世纪两极分化的专著取名《21世纪资本论》,说明和马克思的《资本论》研究的是几近相似的问题。马克思研究的19世纪的两极分化的问题今天依然存在,可见马克思之深邃,也说明把两本书对照起来读很有意义——当然,马克思的书居于指导地位。
托马斯·皮凯蒂1971年生于法国,18岁进入巴黎高等师范大学学习数学和经济学,22岁以一篇关于财富分配的毕业论文获得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经济学博士学位。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皮凯蒂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助理教授时光,他对美国同行对数理模型的过度沉迷并不赞赏。皮凯蒂所要研究的领域,需要历史、文化的支持。皮凯蒂认为,美国同行对此研究的不足,直接影响对财富的分配。于是他回到法国,着手挖掘历史资料,开始了马克思式的研究,即一个历史的、辩证的研究。皮凯蒂把《21世纪资本论》定义为经济方面的“历史书”。
《21世纪资本论》
[法] 托马斯·皮凯蒂 | 著
巴曙松 |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4年9月
托马斯·皮凯蒂把他的研究两极分化的书命名为《21世纪资本论》是恰当的。马克思的《资本论》研究的是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和分配问题,揭示了资本家是如何剥削工人并形成两极分化,以及如何解决两极分化问题。皮凯蒂的著作研究了21世纪全球普遍存在的两极分化的现象,以及两极分化的成因和解决出路。研究的问题相同,方法相近,在马克思思想的指引下,对比着阅读,应当很有意思。
马克思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从历史和现实出发,把19世纪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栩栩如生地展示在人们面前。如第一卷第八章《工作日》中围绕工作日长短和工作环境好坏的博弈;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分析了机器的诞生、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整个社会的深刻变化。这是一个不同于机器前的生产力。对于研究方法,马克思特别强调抽象力。他说:“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
在研究方法上,皮凯蒂与马克思具有同感。皮凯蒂特别重视历史研究,对单纯追求数字模型的研究不感兴趣。此点亦甚同马克思。他说:“目前的经济研究不惜牺牲历史研究,牺牲与其他社会科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而盲目地追求数学模型、追求纯理论的、高度理想化的推测。经济学家往往沉浸于琐碎的、只有自己感兴趣的数学问题中。这种对数学的痴迷是获取科学性表象的一个途径,因为这种不需要回答我们生活的世界中那些更复杂的问题。”出于对历史的重视,他收集了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200多年的经济资料,写就了颇有影响力的《21世纪资本论》。
经济学研究应当迷途知返,应当像皮凯蒂那样回归政治经济学研究。皮凯蒂批评的过分数学模型化,在当代中国的经济学研究中也普遍存在,把经济学当作了数学。经济学本质上是一门社会科学,是一门历史科学。实践是历史的,理论演绎是历史的。各国经济学不同,在于各国的历史不同。匈牙利学者卡尔·波兰尼在《巨变》中指出,想把经济从社会中独立出来是不可能的。经济学是嵌在社会文化中的。
把分配重新置于经济分析的核心
皮凯蒂呼吁把分配重新置于经济分析的核心。他指出,当前收入、分配不公平已经非常严重。例如美国在21世纪前10年里,由于企业高管的天价年薪存在,使得不公平的问题重新回到了20世纪的第二个10年。不公平会引起社会的不稳定,过分的不公平会冲击人们的心理底线。
这里所讲的公平是“终点公平”。市场经济通常讲的公平是起点公平,机会均等。这当然没有错。但是光讲起点均等,会出现马太效应,富者机会越来越多,穷者机会越来越少,富的愈富,穷的愈穷,两极分化。据此,必须适度强调终点平等,使社会处于均衡状态。市场经济离不开政府。
故此,皮凯蒂主张应当像19世纪的经济学家那样,把分配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终点平等的问题)置于经济学分析的中心。他说,我们正在见证全球经济的骄人变化,并且很难知道这些变化的广度,或者说几十年后全球财富在国内和各国间将如何分配。19世纪的经济学家将分配问题置于经济分析的核心地位,并致力于研究其长期趋势,这一做法值得称道。他们的答案并不总是令人满意,但至少他们提出了正确的问题。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增长是自动平衡的。长久以来,经济学家们都忽视了财富的分配。如果不平等问题重新成为中心议题,那我们就必须开始收集足够的历史数据,以便更好地理解过去和现在的趋势。
事实上,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分析的核心问题也是分配问题,即剩余价值以及剩余价值如何创造,如何分割。马克思指出,表面上工人得到了劳动的价值,实际上工人仅仅得到了劳动力的价值。工人的劳动时间分为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工人在必要劳动时间里生产自己的工资,在剩余劳动时间里生产剩余价值。剩余价值率反映工资和剩余价值如何分割,即工人所创造的价值如何分配。工人和资本家的交换在流通领域是平等的,一旦进入生产领域,工人就被资本家剥削。皮凯蒂称马克思是“无限积累原则”。马克思描述的资本主义一极是财富的积累,一极是贫困的积累。
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的研究,中心也是分配问题。他认为社会财富的分配应当有利于新生的工业资本家。工业资本家用分割的财富继续发展经济,有利于一国的富强。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则为地主阶级的利益辩护。这是阶级之间的分配,紧跟着的是各阶级内部的分配。
分配问题为什么如此重要呢?一切生产和劳动都为了获得社会财富,只有社会财富的累积才能解决再生产问题,才能解决消费问题,才能反映人的社会地位。不管最初的生产如何,也只有企业做好了,才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只有通过分配这个环节,才能实实在在地实现财富所得,才能实现社会公平。公平是人类总体追求的目标。公平了社会才能平衡,否则就会翻车。于是,不管研究者从什么角度着手,分配和再分配总是自觉和不自觉地成为经济研究的中心问题。
19世纪的不平等和21世纪的不平等
19世纪的不平等是资本的不平等。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出版于1867年7月25日,马克思亲自观察和感知了不平等的由来和不平等的状况。货币要成为资本,劳动者首先要成为自由的人,自由得一无所有,劳动者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为其准备了必要的条件。
《资本论(第一卷): 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纪念版》
[德] 卡尔·马克思 | 著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 | 译
人民出版社
2018年3月
在《资本论》第一卷的第24章,马克思详细阐述了原始积累的特征和过程,此即典型的圈地运动、羊吃人的运动。马克思在“原始积累的秘密”一节中写道:“直接生产者、劳动者,只有当他不再束缚于土地,不再束缚或从属于他人的时候,才能支配自身。”这是讲劳动者首先要成为自由的人,而不是奴隶或者行会帮工。自由的人还得自由得一无所有,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马克思写道:“新被解放的人,只有在他们被剥夺了一切生产资料和旧封建制度给予他们的一切生存保障之后,才能成为他们自身的出卖者。而对他人的这种剥夺的历史又是用血和火的文字写入人类编年史的。”这初始的不平等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发展,即被皮凯蒂称作的马克思的无限积累原则,两极分化起来越来越严重。
托马斯·皮凯蒂也认为,19世纪的不平等主要是资本带来的不平等,继承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皮凯蒂引用了巴尔扎克1853年出版的《高老头》中的故事,小说中,黑暗角色伏脱冷给一名年轻的绅士拉斯蒂涅分析了当律师还是和寡妇结婚继承遗产的前景:奋斗到名律师确实不易,当了名律师更辛苦,要巴结客户,到50岁也难挣到5万法郎。而他要娶了维多利,哪怕她长得不好,只要她的富爸爸认下她这个私生女,她就可以继承财产。他跟她结婚,她就可以带来丰厚的嫁妆,使他立刻成为富人。
靠工作吃饭还是靠遗产吃饭?
皮凯蒂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他以法国为例,法国最富裕的人群的生活水平仅靠劳动收入是不能维持的,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的法国,只靠工作很难达到继承财富及利息所能获得的舒适生活。另一方面,伏脱冷的教导在20世纪的欧洲一定程度上不管用了,人们越来越认同以学习和工作改变命运。
21世纪贫富的差距,首先无疑是资本方面的差距,有丰厚资本照样可以食利,可以投资。据皮凯蒂的研究,21世纪资本收益率大大超过了经济增长率。当资本收益率大大超过经济增长率时,继承财产的人只要用他们收入的一部分,就可以看到资本增长比总体增长更快。在这种情况下,相对于那些劳动者一生积累的财富,继承财富总是居于主导地位,并且资本的集中度将维持在很高的水平上。
靠工资吃饭有利于社会的进步,可以提高劳动者素质,靠资本吃饭则是食利者。工资收入严重不平等,高管们天价的年薪让人难以忍受。人们的收入包括继承收入、资本收入和劳动收入。在劳动收入中,高级经理人的收入将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特别是美国。那么,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皮凯蒂说,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些高级管理者的技能和生产率较其他工人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另一个解释是,这些高级管理者拥有制定自己薪酬的权力。这种权力在某些情况下没有限制,在更多的情况下与他们的个人生产率没有任何联系。而在一个大型组织里,个人生产率在任何情况下都难以评估。第二种解释更加合理,高级经理人员自己给自己涨工资。
英国经济学家玛丽安娜·马祖卡在她的《增长的悖论》中,不仅对皮凯蒂的观点表示赞同,而且认为解决这一问题必须从最基本的价值学说开始。马克思经济学和古典经济学都坚持劳动创造价值,认为生产物质财富的劳动是生产性劳动,反之则是非生产性劳动。是价值决定价格。价值问题经过边际效用价值理论,至马歇尔均衡价格理论,至库茨涅茨的GDP(国内生产总值),直接演变成价格决定价值。劳动价格(工资水平)高了,创造的价值就大了。这些高管们有权定高价的年薪,即劳动的价格。于是,就把财富攫取者变成了财富的创造者。看来,要解决公平分配问题,还得回到劳动价值论上。
《增长的悖论》
[英] 玛丽安娜·马祖卡托 | 著
何文忠 周璐莹 李宇鑫 |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0年3月
皮凯蒂认为,劳动收入不平等是温和的、理性的不平等,比资本不平等小得多(笔者认为,按劳分配差距不会太大,按资分配差距会很大)。在劳动收入分配最平等的国家,比如1970年—1990年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收入最高的10%的人拿到总工资的约20%,收入最低的50%的人拿到总工资的约35%。在工资不平等处于平均水平的国家,如法国和德国,收入最高的10%的人占有总工资的25%—35%,收入最低的50%的人占有30%。在最不平等的国家,例如21世纪前10年之初的美国,收入最高的10%的人拿到工资总额的35%,最低50%的人只拿到25%。
资本收入的不平等是极端的不平等
什么是极端的不平等,即富的很富,穷的很穷。例如2010年以来,在大多数欧洲国家——尤其是在法国、英国和意大利,最富裕的10%的人群占有国民财富的约60%。最令人惊讶的事实是在这些社会里,半数人几乎一无所有。财富非常集中,以至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且熟视无睹。
把资本收入的不平等、劳动收入的不平等放在一起研究,就是总收入的不平等。总收入的水平属于劳动收入不平等和资本收入不平等之间,但更接近劳动收入不平等,因为劳动收入一般占国民收入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如果收入的集中度更高,就会发生革命。
皮凯蒂认为,自由市场机制是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源。自由市场经济就是“哪儿回报高,要素就流向什么地方”。市场越完备越有效,资本再投资就可能获得大于经济增长率的回报。这个成熟的机制有利于竞争中的胜利者,他们可以继续胜利。因而政府的调控是必要的,市场经济任何时候都离不开政府。20世纪的大思想家卡尔·波兰尼也这样认为,皮凯蒂的解决方案是实行全球累进资本税。
马克思依据他的理论逻辑,提出了更为彻底的解决两极分化的办法——换一种制度以解决问题。他说,让我们换一个方面,设想有一个自由人联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作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在那里,鲁滨逊的劳动的一切规定又重演了,不过不是在个人身上,而是在社会范围内重演。鲁滨逊的一切产品是他个人的产品,因而直接是他的使用物品。这个联合体的总产品是社会的产品。这个总产品的一部分重新用作生产资料。这一部分依旧是社会的。而另一部分则作为生活资料联合体成员消费。因此,这一部分要在他们之间进行分配……
仅仅为了同商品生产进行对比,我们假定,每个生产者在生活中得到的份额是由他们劳动时间决定的。这样,劳动时间就会起双重作用。劳动时间的社会有计划的分配,调节着各种劳动职能同各种需要的适当比例。另一方面,劳动时间又是计量生产者个人在共同劳动中所占份额的尺度,因而也是计量生产者个人在共同产品的个人消费中所占份额的尺度。”这就是后来的公有制、计划经济、按劳分配。它虽然有利于治理两极分化,但却容易低效。我们需要在效率和公平间寻求一个适合我们生产力、适合我们社会制度的均衡点。我们要共同富裕。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全国中国特色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经济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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